36氪「職場Bonus」（ID：ZhiChangHongLi）

36氪「職場Bonus」（ID：ZhiChangHongLi）文

文｜陳桐

(資料圖片)

排版｜吳曉鈺

封圖提供｜李?，B

知道李睿珺這個名字，是在《隱入塵煙》上映的前一周，同事喝酒的時候提起了他。

“我都不知道我們西北那么土的地方，有什么好拍的?！焙芮桑潞屠铑，B是山西傳媒學院的校友，也是同鄉(xiāng)，之前他以為李睿珺能在一些國際電影節(jié)上拿獎，無非是用中國鄉(xiāng)土題材騙騙老外，“沒想到幾年后他已經(jīng)能請得動海清了?！?/p>

一周后，我坐在電影院為《隱入塵煙》哭得稀里嘩啦，影片最后一刻鐘周圍都是擤鼻子的聲音；兩周后，我和李睿珺通過視頻見面了。

這是我第一次采訪影視行業(yè)的人，還是一位拍出被不少影評贊為“今年最佳國產(chǎn)”電影的導演。我想為同事，為影視類專業(yè)的學子，以及身邊有過失敗的導演夢的朋友們仔細問問：李睿珺是如何做到白手起家，也能實現(xiàn)自己的導演夢、電影夢的？

相比互聯(lián)網(wǎng)和科技行業(yè)的受訪者，李睿珺講話語速更慢，但有效信息輸出的濃度幾乎高出了一倍——不知道是因為他最近被采訪得多了，還是因為他自己本身就是個以講故事為生的人。

倔犟、韌性，我從他的語氣和成為導演的經(jīng)歷中感受到了這兩點。他波瀾不驚地說，自己為了拍人生第一部電影，在二十年前借債30萬。

有多少人能為電影夢想拿出這種魄力和代價？

什么樣的導演拍出什么樣的電影。雖然他說，大眾對《隱入塵煙》的關(guān)注點和他預期相差最大的，是覺得“浪漫”——他把那些西北農(nóng)村生活日常嫁接在電影里，只是為了讓情節(jié)更合理，并沒有浪漫的意圖，自己甚至是個偏悲觀的人——但有好幾次，他都用“找對象”作為比喻來回答我的問題。

大概，他的浪漫是不自知的，是對萬事萬物的愛和溫柔。這種東西，有時候就是渾然天成。這或是他能成為一名好導演，唯一的天賦。

01 只做自己喜歡的

李睿珺的教育路線并非“高中-本科大學”，而是“小中專-大?！?。

在那個年代，小中專里有不少村縣的中考狀元。李?，B在特長班，專業(yè)方向是音樂和美術(shù)。他的父親是老師，母親是農(nóng)民。父親本來期望兒子長大做醫(yī)生，做穩(wěn)定的公務員，或者也做老師。但李?，B理科差，童年夢想就是成為音樂家和畫家，父親若不同意他考中專特長班，他就不繼續(xù)上學了。

“音樂課上，我們學樂理，聽音練耳，鋼琴、管樂是必修課；美術(shù)的必修課是素描、色彩、國畫、書法?！崩铑，B細細回憶道。學習這些課對他來說，想必是種沉浸在興趣中的幸福。

我想起《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片頭的古壁畫，其實就是他親手畫的。而在《隱入塵煙》里，李?，B也對作曲家提出了細致的要求：“我不要管樂，不要交響，不要那些銅管組所有的樂器，而是弦樂，里面有一絲抽象的、合成器的、不穩(wěn)定的金屬聲；要克制，弱旋律，不破壞敘事，有情感但不煽情。”他會和對方一起打磨出現(xiàn)在每個小節(jié)的配樂。

本來，學校的培養(yǎng)方向是鼓勵他們成為音樂老師或美術(shù)老師，他在畢業(yè)的時候甚至還拿到了師范類大學計算機專業(yè)的錄取通知書。而另一邊，班主任第一次在學校收發(fā)室看見了山西傳媒學院的招生簡章，鼓勵學生們也可以試試報考這里的影視方向?qū)I(yè)。

師范類專業(yè)學費低，還包就業(yè)分配，這又燃起了父親對兒子做老師的期待?！拔液苡憛捰嬎銠C，覺得特別枯燥。”當時還是“586時代 ”，電腦得輸入正確的代碼指令才能開機，“我跟我爸說，你要讓我大學幾年學這個東西，我可能連課都不會去上。要么你就讓我去學我喜歡的事，要么我就不上大學了?！?/p>

他從小就倔，在家挨揍的時候也站著不跑。父親又一次拗不過他，只得讓李?，B得跟隨自己的意愿，去到了山西傳媒學院的影視廣告專業(yè)。

李睿珺在電影拍攝現(xiàn)場

02 創(chuàng)造機會

廣告導演和電影導演的發(fā)展方向差異很大，但基礎知識是互通的：剪輯課教會了他鏡頭和鏡頭之間的關(guān)系處理；視聽語言課老師分析巴贊長鏡頭理論和格里菲斯的蒙太奇有什么差別；攝影課里有拍攝和光學的原理，光線和景別、攝影機、造型之間的關(guān)系；音樂賞析的老師會講解音樂出現(xiàn)的位置是如何考量的；影片分析的老師則會分析劇作是如何通過鏡頭語言遞進故事的。

在這種日常的訓練和熏陶中，大專老師們帶李?，B重新認識了電影。大一，他兒時的音樂夢、美術(shù)夢，正式迭代成了電影導演夢?！半娪皫Ыo我的思考和沖擊力，是之前所學的音樂和美術(shù)都不能完成的?！?/p>

后來，大專里的同學有的去了稅務局、公安局上班，有的進了廣告公司和電視臺。李?，B則一畢業(yè)就想做電影，果斷從山西沖向了北京?！耙驗槲矣X得做電影的大部分人都在北京。我只能來北京?！?/p>

2003年，李?，B開始了北漂生活。他在北大附近的一個黑咕隆咚的胡同平房里住下，并不知道此后11年都將住在這個沒有空調(diào)、冰箱和衛(wèi)生間的地方；為了找到能進入電影行業(yè)的合適職業(yè)，他連續(xù)換了好幾份工作；平時，他會抽空寫寫劇本，看看電影，等待著正式進入電影行業(yè)的機會。

這一等，三年過去了。“有那么多人等待進入這個行業(yè)，憑什么機會就得落到你頭上？”他這樣問自己，“既然如此，那就給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入行機會?！?/strong>

于是有了文章開頭“借債30萬”的故事：父母把給他和哥哥攢下的10萬元新房錢借給了他，又問親戚朋友借了20萬——即使是放在今天，一個一線城市的中產(chǎn)家長恐怕也不會支持孩子這么做。

第一部電影作品《夏至》的問世，是李?，B職業(yè)生涯最重要的起點，也讓他受盡了自我懷疑：劇本寫得不好、現(xiàn)場籌備不充分、指導演員沒經(jīng)驗……硬著頭皮拍完了，又發(fā)現(xiàn)不懂發(fā)行，片子賣不出去。不僅欠下的30萬得靠拍婚禮、拍會議還錢，也讓第二部劇本拉投資變得更艱難。

“2006年，23歲，你把電影想得很簡單——實際上它并不簡單，它是個很復雜的東西——那個電影（《夏至》）的完成度很差，你把自己搞得很狼狽。”這時，我注意到他用的代詞是“你”，也許是他希望能更客觀地評價自己，又或者是他正在和過去的自己說話，“但你又很想拍第二部，于是一邊打工還錢一邊開始準備《老驢頭》的劇本?！?/p>

幸運的是，當時有一批愿意來免費幫忙的朋友，他們一起去了李睿珺的甘肅老家，把李?，B的親戚朋友們訓練成演員，精打細算地開始了拍攝。在一些電影學院教授的建議下，《老驢頭》的劇本被翻譯為英文，參與鹿特丹電影節(jié)的劇本創(chuàng)投比賽，先后共獲3萬歐元的獎金贊助。有了處女作的失敗經(jīng)驗，第二部電影的拍攝和運作都更加成熟了。

李?，B（右二）與《隱入塵煙》劇組在甘肅老家

“后來《老驢頭》收到了柏林電影節(jié)論壇單元的入圍通知，對我來說最大的意義，就是肯定了我制作電影的方式。原來真誠地去感悟生活，真誠地拍攝，是沒有問題的?！眹H獎項也算是給父母吃了一顆定心丸，此后，他所有的電影都會回老家拍，親戚和村民們則變成了“長期合作”的演員陣容。

03 劇本寫作是基本功

在李?，B對制作電影的理解里，劇本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劇本是好電影的先決條件，也是導演的基本功。

圍繞“劇本是不是導演的基本功”這個問題，我曾問過兩個有過電影夢想、拍過短片的95后朋友，他們告訴我：劇本寫作的難點，一是把腦海中的想法落成每一場分鏡，把每一幀鏡頭語言賦予意義；二是要直接用臺詞推動故事，想寫好臺詞也很難。

國內(nèi)影視圈對這個問題也沒有統(tǒng)一的說法。在好萊塢和韓國市場，有一套“先有好劇本，再立項做電影”的傳統(tǒng)流程；但在國內(nèi)的邏輯則通常是“先有好資源（明星、錢等），再立項做電影”，對劇本的重視程度遠遠不夠。兩年前，國內(nèi)影視圈還曾傳出一位劇本能力弱的知名導演巧取豪奪了多位編劇的成果，把功勞歸為自己的故事。

“想成為導演，就先學會寫劇本?！崩铑，B非常果斷地回答，“我平時大部分時間都在寫作、寫劇本。黑澤明導演曾經(jīng)給過青年導演們一樣的建議。那個時代沒有手機攝影，劇本是讓投資方看到導演潛力和作品潛力最便捷的方式，也是導演唯一能規(guī)劃的東西。但在這個時代，這個建議同樣適用——寫劇本可以鍛煉導演的大局意識。

“當你寫一個長篇劇本的時候，就相當于先在腦內(nèi)完成了一遍這個電影。你能夠在一個長時間的畫布上處理人物、故事、時空等關(guān)系和布局。如果像我當初一樣一上手就直接去拍，就會出很多問題?！?/strong>

在李?，B看來，自己不過是個普通的導演，談不上天賦，常人完全可以和他一樣靠努力來抵達。

從閱片量上說，他什么電影都看，基本“碰到什么看什么”，并且每次觀影時都會習慣性地思考：如果是自己來拍，要怎么處理?！斑@樣思考下來，會發(fā)現(xiàn)有些電影我這輩子也不可能做。自我認知很重要，要清楚自己的邊界在哪兒?！?/p>

而電影作品也反過來記錄了他一路的認知變化。早期的作品里，年輕的李睿珺還會總想著“出位”，而今則傾向讓自己的鏡頭語言脫掉花哨和浮華，純?yōu)楣适卤旧矸?。他作品中的世界也不再是黑白分明，就像在《隱入塵煙》中，沒有絕對好或壞的人?！盎乜醋约翰煌瑫r期的作品，你總能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不同階段在思考什么。每個時期都有當時的閃光點，改變往往也伴隨新的問題?！?/p>

04故鄉(xiāng)與世界

“你有過不好意思提及家鄉(xiāng)的時期么？”我硬著頭皮問了出來。在采訪前，我不止一次從年輕朋友口中聽到“為什么他要堅持拍這么土的地方”的疑惑，甚至有人覺得他本人就很土——這讓我有些憤怒。

“我從來不需要在這件事上自我和解，因為我始終沒有羞于啟齒，或者抗拒、逃避自己是家鄉(xiāng)村子長大的?！彼故呛茌p松地回答，“我在很多公開場合說過，我們村里90年才大規(guī)模通電。貧窮落后不是我造成的，它既不是我的問題，也 不是我的恥辱?！?/p>

李睿珺（左）與姨夫武仁林（右）

小時候，他和父親在打麥場上等風吹過來揚麥，父親會在他手上用小麥粒壓出不同的圖案；奶奶則會和他一起用紙箱里的燈泡孵雞蛋——看過《隱入塵煙》的觀眾都知道，這些場景化作了電影里貴英和有鐵之間最溫馨時刻的養(yǎng)料。

“大學畢業(yè)后，你可以隨時進入城市生活。但讓城市出生的人去農(nóng)村生活多年捕捉細節(jié)，可就沒這么容易了?！?/p>

倒是村民們在拍《老驢頭》的時候，會感到有些困擾。他們問李?，B和劇組：為什么要拍我們呢？電影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電影里不都是明星嗎？應該去拍城市呀。我們的話又不好聽，我們的話也很土，我們的村子看起來也很古老，我們長得也不好看……我們能演什么呢？

結(jié)果電影在中央六臺播出后，村民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的鄉(xiāng)村在電視里會那么好看、那么漂亮；“我們”的語言似乎聽起來也沒那么土，“我們”的形象也沒那么丑，表演得也還不錯——李?，B成功用他的電影及其播出平臺，幫村民建立起某種自信，或者說，讓他們也達成了某種自我和解。

電影第一次把李?，B帶出國門，是在2007年。他要前往帕特雷市，參加第9屆希臘國際獨立電影人電影節(jié)，為《夏至》領(lǐng)取最佳影片特別獎?！暗谝淮纬鰢?，最深的感受是能認識到世界另外一個角落的人。你能見識到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文化、建筑、樣貌、服飾、飲食……”他一條條認真地列舉。你看，有人曾誤認為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母題是土地和自然，但其實他最關(guān)注的還是人和生活。

片場里的李睿珺（左）與海清（右）